原標題:“習得性無助”下的故鄉群像
著名作家格非
譯林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
編者按
《望春風》是作家格非在榮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后推出的新作,是一部有關于故鄉題材的長篇小說,中國古典文學敘事的巨大能量和無限可能被帶入作品,語言精美、典雅。有鑒于故鄉在這個時代中的徹底淪亡,故鄉人被他以群像形式呈現在小說里,可能我們誰也抵擋不住這種淪亡的腳步,但格非的做法告訴我們任何一個故鄉都是值得書寫的。本期“封面文章”我們來細品《望春風》。
封面文章》王逸人
一賈樟柯曾經講過他的一段過往,2000年他去參加戛納電影節,就是臺灣導演楊德昌的《一一》獲獎的那次,他就坐在看電影院里安安靜靜地看那部片子,《一一》的結尾是一個小孩子讀給外婆的一封信,前面兩個半小時的情緒積累都在讀完信的一瞬爆發了。賈說當時他有一種血脈僨張的感覺,想立馬就回去拍電影。其實好的電影是激勵想拍電影的人去拍電影的,而文學也是一樣,起碼于個人而言,格非是那種我在讀過他的作品后也有一種想要寫東西的沖動的作家,而且是沖動最多的一位。最近在閱讀他的新作《望春風》時,這樣的情況又出現了。
在《望春風》的腰封上,節選了一段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的授獎詞,我們不妨完整地再看一遍,因為在我看來這個授獎詞還比較貼切———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以對歷史和現實鄭重負責的態度深切注視著現代中國的壯闊立場,以百年的跨度在革命史與精神史的碰撞中處理了一系列重要的現代性命題。三代人的上下求索,交織著解放的渴望和夢想的激情,在興衰成敗與悲歡離合之間,個體的性格和命運呼應著宏大的歷史運動。艱巨的價值思考形成了分散勉勵而高遠遼闊的藝術世界,這是一部具有中國風格的小說。格非以高度的文化自覺,探索明清小說傳統的修復和轉化。細膩的敘述,典雅的語言,循環如《春秋》的內在結構,為現代中國經驗的表現開闊了更加廣闊的文化空間與新的語言和藝術緯度。
“細膩的敘述,典雅的語言”是格非一以貫之的標簽,其實這么多年過去,我們可以看到格非是秉承中國文化文脈的“精英寫作”者,其精神核心猶如“四庫備要”中“集”部分,是最賦予文采、最有趣味、也最容易吸引人閱讀的板塊。這么多年了,我一直記得他講過的一句話———寫你能寫的,而不僅是寫你愿意寫的。這是一個作家一直能夠“專業”下去的保證。回望他的創作歷程,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先鋒派”在文壇轟轟烈烈展開,格非可以說是“炫技派”當中的一員,尤其是那些中短篇幾乎篇篇都有一個叫人驚訝的獨特構架,這種文學上智力挑戰是相當燒腦的事情,“講故事”的技藝事關天賦,而格非真是有非凡的敘述能力的。他用并不全知的全知視角為我們制造敘事空白。懸念以及隱晦的敘述使讀者探賾索隱的興趣陡增,然而隨著敘述的流動,你會發現,懸念與解釋并非是對稱的,所以有些問題你根本找不到答案,格非讓讀者不得不和他一起思考,這也造就了他的作品充滿了神秘感?!逗稚B群》(盡管他說此作是打了一晚上的麻將,在累極了的狀態下被人催逼而寫出的)《錦瑟》等作品身披的外衣就是神秘。那個階段格非寫了三部長篇小說分別是《敵人》、《邊緣》和《欲望的旗幟》。其后,格非經歷了一段時期的沉寂,而中國文學也在那個時期進行著自身的調整,最大的結果是讓文學回歸到它差不多該有的位置,既不是全民膜拜、也不是理想寄托之載體,文學盡量的就是文學吧。從2004年起《人面桃花》開啟了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時代,這部小說不僅僅是語言上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對諸如烏托邦、革命以及暴力,作者并沒有去作價值判斷或者道德判斷,而是留下了一個含糊的足夠臆想空間。后來的《山河入夢》、《春盡江南》秉承著過往的書卷氣,開創了一個很大的文學格局,其實“三部曲”也是比較“古典”的樣式了,再往前找找類似的是巴金的“家春秋”“霧雨電”之類的了,都是很早的事情了。直到去年獲得“茅盾文學獎”,格非的又一個文學階段基本結束。(除卻論著,這期間還有個小長篇《隱身衣》值得注意)而《望春風》在我看來是格非又一個文學階段的開始。
二因為出了作家格非,我永遠記住了江蘇一個叫丹徒的地方,它現在歸屬鎮江,成為它的一個區。丹徒在歷史上還是有些來歷的,秦始皇三十七年(含秦王時期的二十六年),有觀天象者說谷陽地方有天子氣,始皇命赭衣徒三千鑿京峴山東南壟,以敗其氣,遂改谷陽為丹徒??磥怼暗ね健钡某霈F與“秦淮河”同根同源,是“千古一帝”重點關照過的地方。而這就是格非形而下的故鄉了,從前他的小說里出現的故鄉多是用那個“麥村”來指代的,此次不同了,作者不做遮蔽了,直面故鄉。為什么寫起故鄉的人物和風物,其實還是因為故鄉沒了,丹徒離鎮江市20多公里,格非回憶起12年前的一幕,“我弟弟帶我去老家的時候,我發現老家沒了,只剩一片瓦礫?!?/p>
細雨中,格非在家門口的廢墟上坐了兩個小時。雖然四周空無一人,他卻好像聽到鄰居在說話?!澳敲炊嗳说侥膬喝チ??我正是在那個時候埋下一個種子,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寫這個題材。”格非相信,村莊里不會有其他人來寫,如果不寫,所有的這些人和事都將湮滅。格非17歲離開家鄉,了解最多的就是這塊土地。那個村莊里的人說話的聲音、走路的方式、表達感情的方式,還有他們的語言,沒人想去保留,但它們卻是極其重要的。先民們從北方來到江南,尋找棲息地,家譜里曾詳細記錄了這一支,我祖父也曾經不斷地給我講述這個故事。現在村子突然被拆掉了,成為一片平原……
時代讓故鄉成為一個個永遠失落的存在,失落了留下空架子的還是慶幸的,若真是將那片失落連根都鏟除,在情感上的確讓人難以接受,因為那廢墟上畢竟有人群無比鮮活地生活過。就是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來談,那么那里也是出現過“相”和“蕓蕓眾生”的。于是在《望春風》中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人物群像,被稱為“儒里趙”。主人公打小沒有母親的記憶,與父親相依為命。父親是個算命先生,在上海當伙計的時候拜在戴天逵門下。有一天,父親突然自殺,他成了孤兒,為生產隊里放牛。這個村子里,有與陳毅下過棋的文化大家趙孟舒,在一次被批斗后服毒自殺;有美艷無比來自外面的妓女王曼卿,一直讓村里大小男人魂牽夢縈;有立志一生辦三件大事的農會主任趙德正,平了一座山,建了一所學校,然后在醫院里靜靜地完成最后一件事:死亡;還有來歷不明的老菩薩唐文寬,擅長說書和一種古怪的語言逗孩子們開心,被發現曾經做過國民黨軍人,多年后才知道,他說的古怪語言竟然是英語……主人公經歷了土改、“文革”,依然是個娶不上媳婦的窮小子,突然有一天,村里來了一輛吉普車,要接他進南京城,在外人看來他的命運發生了令人艷羨的改變……
其實格非的筆下人物大多都有“習得性無助”的心理存在,“習得性無助”舉個例子來說,就像東南亞的很多做工的被稱為“象奴”的大象,它們從小被鐵鏈拴牢,一次次的經驗告訴它們那鐵鏈是永遠不會斷裂的,于是在它們長大后,有足夠力氣拉斷鐵鏈時,它們卻不會那么做了,因為它們已經確信鐵鏈是拉不斷的?!傲暤眯詿o助”是十分消極的一個心態,失敗的恐懼遠遠大于成功的希望,因而不再指望自己成功。他們認定自己永遠是一個失敗者,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濟于事?!傲暤眯詿o助”被若被用到“馭人”上,是非常缺德的一個辦法,它會讓人毫無自尊自信。但很不幸從《商君書》開始“習得性無助”就被擺到臺面下反復使用,此行的惡果其他地方再談,但體現在《望春風》一書中“我”的身上卻是首當其沖。
小說以1957年開始,那么就已經有了很多且后面還要很多“習得性無助”事件的發生,比如那個年代家庭出身問題就是讓很多人抬不起頭卻又終日生活于恐懼氛圍中的事情?!拔摇钡母赣H作為一個算命的,本身就不是個拿上臺面的職業,他以自己的謙恭和狡黠作為自我保護的手段,因為拜戴天逵讓他成為一個“有名無實”的特務,而知道這一情況的母親,最后和一個首長走了,并向組織揭發了父親的過往,(唆使相互檢舉揭發也是營造“習得性無助”的辦法之一)父親因此上吊,于是“我”在村中成為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真是人生處處皆荒涼,哪有一點點自尊自信的立錐之地呢?
于是“我”真成了一個疲憊感極強的人物,對命運的安排安之若素,分別在村中就做農民,在南京做圖書管理員,下崗后開出租車還出了車禍,老婆也跟著別人跑了,還好這個“我”一直比較卑微,對社會的危害性還不大,如果這種心理的人謀得個一官半職,一旦報復起社會來危害就大了。
大家還記得費穆的《小城之春》,為什沉寂了那么多年后,這十多年來被知識界和電影界所推崇了,因為那是部少有的表現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無力感”的電影。1999年1月1日《南方周末》發表了一篇最著名的新年獻詞———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這讓很多讀者與同行們沒齒難忘,為什么這樣多的“無力感”啊,均是拜“習得性無助”所賜啊,它的建立是將個體的尊嚴碎為微塵的結果?。?/p>
“習得性無助”不光是伴隨著如“我”這樣的人,如書中人物梅芳在辭去大隊委員會副主任一職時說的一句傷心話———我以為自己沐浴著時代的光輝,其實一直生活在恥辱中,還不如一條狗。
三前陣子,我搞了一套民國時中華書局聚珍版的《后漢書》來看,就是順陽范曄所著的。所以想看《后漢書》其實都是小時候學諸葛亮的《出師表》所致,白紙黑字就是歷史,我一直記得諸葛亮在表中說過的“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我想這桓、靈二帝得壞成什么樣呀,于是在《后漢書》的“本紀”讀到他們,其實寫得也挺一般。若論好看,還是在列傳,就連“舉案齊眉”的當事人梁鴻都在書中有其列傳。《后漢書》是“前四史”之一,體例上因襲《史記》,“本紀”與“列傳”俱全。所以要說到這些是因為《望春風》格非也采用了“本紀”與“列傳”的寫法,而“列傳”就是寫“儒里趙”的眾生相,它們篇幅不長,彼此間明線暗線相連。在談及用意時格非講道:“第三章視點聚焦的敘事,我想這與整部作品的結構安排有關。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我仍采取傳統的講故事的方法,使用單一線索,這個故事沒有50萬字以上的篇幅是無法做到的。我剛寫完“三部曲”,不可能再寫那么長的東西,所以想能不能在第三章有變化,這時我想到《史記》,司馬遷在寫‘本紀’、‘列傳’、‘世家’的時候,故事會重寫,所以我把第三章想完以后,決定借鑒一下《史記》的方法,在結構上作一點新嘗試,才動筆開始寫第一章。二十多萬字可以承受,二十多個人物也可以站起來。第三章從結構上對我個人來說是成敗的關鍵?!边@種中國古典文學的表現樣式,格非是深諳其道并樂意使用的。
《望春風》中有這樣一段描寫———一年當中,有三百六十個日日夜夜。這些日子就像一把把刀、一把把劍,又像漫天的霜、漫天的雪,年趕著月,月趕著日,每天都趕著你去死。等到春天結束的那一天,花也敗了,人也老了,我們都將歸于塵土。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們這些人曾經存在過。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來。
我才不信格非是什么給予人希望和力量的作家,小說的結尾部分命運讓“我”繞了一個大圈和春琴走到了一起,而我們能做的是就是等死。如書的結尾處所寫“你把石頭埋在田地里,不能指望它長出莊稼來。你把尸首種在花園里,不能指望它開出花朵來?!?/p>
所以抬頭望望春風,那里或許夾雜著我們每個人的音塵,一閃而過,什么都留不下。
編輯:王逸人 美編:王銳
作品簡介:
儒里趙村,江南一座簡樸而風景如畫的鄉村,號稱祖先是世代簪纓的高門望族。在這里,似乎天大的秘密都能守得住。浩劫歲月中維持完整,時代變遷中悄然離析。小說刻寫家鄉的村莊逐漸衍變的復雜過程,通過個人命運、家庭和村莊的遭際變化,描寫江南鄉村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運動,并展現它可能的未來。
1958—2007,微縮五十年時代變遷,演繹幽微處世情人性。
作者簡介:
格非 1964年生,江蘇丹徒人,當代著名作家、學者,清華大學文學教授,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著有《迷舟》《相遇》等中短篇小說四十余篇,《欲望的旗幟》《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等長篇小說六部,以及《小說藝術面面觀》《小說敘事研究》《文學的邀約》《博爾赫斯的面孔》等論著和隨筆集多部。